文/林深
神木匠（十）
上梁罗－－
辟哩啪啦，砰砰叭叭，鞭也响来炮也炸，天空闪开一串串火花，飞扬着一片片纸屑。一
满芝罘城的人都来看大庙上梁。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丝风不透。竟使匠人们无法搬梁抬檩，急得工头们直撵直赶：哎呀，老少爷们，大家靠后边点！
挡害啦！没法干活啦！
人们像浪头一样，退下去又涌上来。害得匠人们叫苦不迭。
刘旨辇也颇有兴致。他戎装佩刀，带着八个全副武装的马弁，一早来到大庙工地。这位军民统辖的大帅，虽请个工匠也用轿迎马送，自己却多是徒步而行。
庙院偏廊摆着一只太师椅子。刘旨辇迈着稳健的步伐踏着铺在院中的青石条，来到偏廊。他摘下白丝手套，掸掸椅面，拄着军刀，稳稳地坐下来，看工匠们上粱。八个马弁，两个守在庙门外，两个守在庙门里，四个站在刘大帅身边。
上粱了－－石掌尺一声长喝，唱起了《上梁歌》。
这《上粱歌》虽有定调却无定式。多是领唱的即景编词，工伕们合应。唱起来雄壮有力，板眼中听，颇有味儿。这领唱的人该是心灵嘴巧，现编现唱，非一般人所能为之。水珠子嘴拙一些，总是由石掌尺领唱。他本来就善唱。《上梁歌》唱得尤其好。只见他大手一挥，震天动地喊了一声：嗨罗！起呀！
嗨罗！起呀！拉绳吊梁的匠人和工伕们一声雄壮合应，有如千丈瀑布飞泻。紧跟着刷地一拉滑梁大绳：呼－－大梁离了地面起上了半空。
石掌尺往刘旨辇那儿看了一眼，精神抖擞地唱了起来：
哎嗨哟－－
上梁呀
上了大梁上二梁
咱把芝罘地面唱
刘大帅坐地方，
胶东半岛好景象。
官清正 民富康
刘旨辇拄着军刀站起来，白丝手套轻轻摆了摆，朝石掌尺笑道：哎哎，老先生，勿做此唱，请多唱唱百姓！
石掌尺定定地望着刘大帅，似乎是怔住了，接着又嘻地笑了，大声应道：好咧！他看了观光人们一眼，又扯声拉调，有板有眼唱起来：
哎嗨哟
伙计们莫郎当
快上梁
胶东百姓在观光。
看他们
新鞋新帽新衣裳。
富泰泰来白胖胖，
乐滋滋来喜洋洋
家家粮满仓来钱满箱呀
哎嗨哟，钱满箱呀！匠人和工夫们合应得一点劲也没有，就像一群瘟鸭。那起在半空的大梁似乎还悠地一沉，落下一些。
满他娘个b！观光人群里不知是谁狠狠骂了一句，屎滿箱吧！
嗨，没得饭，哪有屎哟！屎也没得滿。
《上梁歌》哼哼哟哟地唱着，大梁一点一点起着。上了大粱又上二梁……最后上那三根香椿木脊檩。
大柱二柱骑到梁尖上，等着接脊檩。刘旨辇柱军刀的手不由微微一动。
石掌尺气喘变得短促了，声音也哆嗦了：
哎嗨哟－－
咱上了二梁上脊檩哪
百木之上压香椿
木头大王坐了镇
梁上梁下都安稳
哎呀，石掌尺！脊檩短了一尺多！粱尖上传来大柱二柱的惊叫。
满场人心都咯噔一紧。石掌尺不由怔了一下：通常匠人做坏了营生，都偃旗息鼓哑没悄声把丑包起来。这俩东西却张扬得天下都知！三b二五眼么？
刘旨辇呼地站起来，紧张地抓住水珠子的手：恩兄！你怎么会如此疏忽？他又焦又急地转了好几转，朝梁上挥挥手，对大柱、二柱厉喝道：住口！休得乱喊！速速下来！这檩不上了！
水珠子一楞：席儒，这却是为何？
刘旨辇使劲捏捏他的手：恩兄，豁上这大庙不建，我也不能叫您丢丑！
啊！？石掌尺急了，跌跌撞撞跑过来，喊：刘大帅！你不是……
砰！恰好这时他背后飞来一颗子弹。石掌尺一下子捂住胸口，身子痛苦地一勾，像一只离水挣扎着的老虾，扭了几扭就扑通栽倒了。
石师傅！水珠子惊呼着扑上来，一把抱起石掌尺。硬挺了一生的石掌尺变得软绵绵像根柳条儿。他的胸汨汨地冒着一股熨手的粘稠的血。水珠子顿感痛得骨头都碎了，急忙用手去捂那伤口的血。石掌尺无力地张开眼睛，望着他，那目光不再是难以捉摸得眯眯笑意了，而是充满忧伤愧恨求人恕谅的神色。这目光宛若一股哀哀长长的秋水凉凉地浇在水珠子心头。
水珠子受不了这目光。他落下泪来：石……头！
我……我……石掌尺费力地翕动着嘴唇似乎在说着什么。水珠子都听懂了。他在说，我……和你作了多少年对！我……不是人，对不起你……
石掌尺终于没说出什么，闭上了眼睛。
水珠子放声大哭：石头呀！咱们都傻呀！千年修得结伙计，咱们作得什么对啊！
刘旨辇两道长眉霍地一扬，有如杀人之剑：谁的枪走火了？
庙门里一位持枪马弁咔地挺出来：报告大帅，是我走火！他的枪口真的袅袅冒着一丝似有似无的青烟儿。
很少发火的刘旨辇暴跳了：你可知误伤人命该当何罪么？
那马弁垂下头来：三年劳役……
知道就好！刘旨辇背手咔咔走了几步，又叭地立住，命令：把他给我捆起来送军法处！
是！刘旨辇身侧马弁冲上前去捆人。
那走火马弁忍着眼泪，任人捆绑。
刘旨辇心中又老大不忍。他抓住马弁的肩头摇了摇，长叹一声：咳……
马弁身子一挺，双脚一并，咔地打个立正：大帅，我知你法纪森严！我甘受制裁！
刘旨辇挥挥手。马弁被拉出庙外。
观望的人们都被感动得齐刷刷跪了下来。好动感情的妇人们郁禁不住哭得如酒带醉似花带雨。
师傅，这脊檩还上不上呀？梁上传来二柱不耐烦地呼问。
水珠子放下石掌尺，一反常态，霍地站起来，大声回道：上！
可这脊檩短了一尺多！怎么上呀？
呔！水珠子跺跺脚，我平日里教你们的绝招哪去啦？不会抻一抻么？
哈哈－－两位徒弟大笑了，俺把这茬给忘了！便一人抱着脊檩的一头，嗨哟嗨哟地抻起来。
刘旨辇苦笑了：恩兄真是荒唐！自古闻：铁可抻、布可抻……木怎可抻？当是抻拉面么？
观光的百姓也愣了：是呀，哪有木头能抻的？
梁上传来大柱二柱惊喜的欢呼：哎呀师傅！抻出来啦！长短正合适！
啊－－刘旨辇一下子将太师椅差点坐垮了！
才头真能抻？满场的人惊呆了。真的，那三根香椿木脊檩，不长不短，可尺可码地安到梁尖顶上。这……这是怎么回事？这木头还真能抻长呀？这可真神了！哈哈，王举人成“抻木匠”了！
从此，抻木匠的故事流传好远，只差没译成外文乘浮浮于海外了？而且越传越神。久而久之，人们就把抻木匠叫着“神木匠”了！这是对一代大工匠的高度评价，是最高职称了。一位封建文人脱胎从工，终于达本行最高境界！这是“读好书，做好事”的榜样。真的，只有读好了书，才能做好了事。正是，只有读好了书，才能谋好事，谋好事才有作为，有作为才有地位。好读书，才有好人生。至理名言，万世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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