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许多父母来说，如何对自己的孩子解释“死亡”，是一个难题。
当孩子们看到宠物死亡，亲人去世，或涉及死亡的新闻言论时，他们会向父母求解。得到的标准答案会是，死亡是永远的沉睡，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或是生命在另一个世界的延续。父母企图模糊和隐秘残酷的真相，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大的秘密。
但是瓦尔特·舍尔斯认为，对于死亡，我们应该尽可能的表现得诚实。“我们没有道理对死亡避而不谈，甚至应该对他们给予足够的重视。”
瓦尔特·舍尔斯和妻子贝阿塔·拉考塔来到临终关怀医院，他们拍下了这组《Life before death》，记录下了这里生命的快乐和对死亡的知觉。
“这种纸上谈兵的自杀，我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洛斯韦塔·帕朔莱克
47岁,首幅肖像摄于2002年12月31日，逝于2003年3月6日
帕朔莱克有时会坐电梯到高楼的顶层，爬上最后几级台阶，然后想象自己打开窗户，跳下去，她看见水泥地上的斑斑点点飞快地冲向自己，“这种纸上谈兵的自杀，我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但当洛斯韦塔·帕朔莱克真的坐电梯来到顶层时，她随身带了架照相机，打开窗户，冲楼下拍了张照片，然后她撕碎了照片，又用线把碎片缝在了一起。
“打起精神来，会好的。”她的一个朋友不久前说，这对她来说就像是一记巴掌。“何必这样虚伪，我知道自己要死了。”
帕朔莱克还柏拉图式地补充说，她死了以后，要在她的房间里再逗留 24 小时。“窗户要全部打开，好让我的灵魂离开。”现在她夜里常常醒来。她会点燃蜡烛，听听音乐，喝杯热茶，制造某种冥想的气氛。
她经常会梦到自己的葬礼，一个唱诗班在她的墓前唱福音歌，她说，“挺好的。”她也梦到了自己的死，“有一次梦里死的很轻松，还有一次很艰难。”
“除了跟我自己，跟任何人告别我都不觉得很难”
海纳·施密茨
52 岁,首幅肖像摄于2003年11月19 日,逝于2003年12月14日
海纳的朋友不愿意接受他快要离开了的事实，他们鼓励他，把他的注意力从疾病上引开，最好是让他一刻不得闲，“他不该有哀伤的念头。根本他就什么都不该想。”
住在临终关怀医院的这段日子，会有六七个人围着他，在他的房间里开聚会到深夜，就像在大学生宿舍一样。海纳多年来一起踢球的球友则会来陪他一起看球赛。广告社的女孩子们给他带来鲜花。有些人三两个约好一起来，因为他们害怕单独和他在一起。
有人会突然情绪高涨地对他说一句：“别灰心！别让自己萎靡不振！”还有的人道别时祝他早日康复：“早点重新站起来，老伙计！”海纳回答说：“我会的。”
没有人问我过得怎么样，因为所有人都害怕。这种情况让人很痛苦。“嘿，你们不明白吗？我要死了！”
朋友的日记里写着，“海纳你要和死亡斗争，斗争！“在海纳弥留之际，他放弃了斗争，朋友这个消息后在日记中写下，“真可惜，你应该斗争的！要不你这么硬的脑袋是干嘛用的，用上它！“
“我的生命是如此地毫无意义”
玛利亚·海安·图耶特·曹
52 岁,首幅肖像摄于2003年12月5日,逝于2004年2月15日
曹女士在越南时是位数学老师，而在德国，她在一家工厂里缝衣服。婚姻破碎后，疾病就把她拴在了不大的公寓里，她已经有10 年没有出过家门了。这个女人没有生在一个和平的年代，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没有享受过世间的美好。
来到临终关怀医院后，曹女士对护工说：“我的生命是如此地毫无意义，我不害怕死亡，死亡并不是永恒的，我们的生命也是很短的一段时间，每一次呼吸我都离死亡更近一步。“
她一直不惧怕死亡的到来，每个照顾她的人都很喜欢她，她常常笑，很少抱怨。但到最后，曹女士还是被某种紧张和不安给控制住了，她有几次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曹女士的女儿们在最后一刻也陪伴着母亲，她们也相信着母亲会去向另一个国度，“生命还会继续下去，我们没有理由悲伤。”
“我一直在等一个信号”
歇尔·劳尔曼
56 岁,首幅肖像摄于2003年1月11 日,逝于2003年1月14 日
“我根本没想过生病，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劳尔曼从公司出来时突然跌倒了，当时他还想，真是丢人。但是没过多久，他又一次摔倒，“我一定是有了大麻烦了。“在医院里，人们告诉他，他患了脑瘤，不治之症。
劳尔曼觉得，自己现在所处的这个阶段其实很好，轻松自在，有某种失重的感觉，虽然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他要试很多次才能把烧到尽头的烟蒂放到烟灰缸里。然后他一边把蓝白条相间的簇绒衬衣上的烟灰抖掉，一边整理着思绪。
在他的最后一夜里，他说：“这很奇怪，我在等一个信号，一个预示着发生了什么变化的信号。”
在他的脖子上可以看到凸出的动脉，看到他的脉搏如何加速，跳得飞快，然后变得越来越微弱，最后完全消失，信号来了。
“起码她曾经来到过这个世上”
艾尔米拉·桑·巴斯蒂安
17 个月,首幅肖像摄于2004年1月14 日,逝于2004年3月23日
在医院走廊里，神经外科的医生看着孩子的 CT 片说，你女儿脑子里有个肿瘤，而且积水严重。艾尔米拉的母亲不敢相信，为什么这样的灾难会发生在她身上？
她并不迷信，但是在得到检查结果的那个晚上，她请朋友替她打电话给一个可以从咖啡渣里读出未来和命运的女人。
12 月的一天，母亲注意到女儿看不见了，眼睛空洞无神，随后孩子的身体开始痉挛。母亲哭着把艾尔米拉送到医院，主治医生也很难过，“我们已经救不了这孩子了。”
她祈祷着：“ 亲爱的上帝，现在一切都靠你了！有人说，这是我在你面前一定要通过的一次考试。但是这是怎样的一次考试啊？我试着做一个好人，我每天都读《可兰经》，我在寻找答案，没有人可以给我答案！”
他们记起，当他们给三个女儿起名字时，还曾为了能找到押韵的名字而很开心：萨米拉，艾尔米拉和罗米纳，听起来很配的。
但是父亲说，当时他们不知道，这些名字的意思也很好：萨米拉的意思是雪白皮肤的女孩儿。罗米纳的意思是干净、健康和一切从大地里新生的物质。艾尔米拉的意思是：永生。
“我获得了生命，就必须去生活”
埃德格特·克拉维
67 岁,首幅肖像摄于2003年12月5日,逝于2004年1月4日
当舍尔斯结识克拉维的时候，她的呼吸已经很短促，而且已经卧床不起。尽管如此，非到迫不得已她从来不按铃唤人，她保持克制，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她学习顺从，“死亡是很沉重的事，它有一切主宰权，我根本不能控制。只能等待，等待，等待。事情发生了，就像它必然发生的那样发生了。我获得了生命，就必须去生活，然后再放弃生命。“
死亡是人生命的毕业考试，每个人都要自己去通过这场考试。我希望自己能够尽可能悄无声息地、简简单单地离开这个世界，就像我活着时一样。
无论是从父母还是伴侣身上，克拉维从没有过被宠爱的感觉，“有几个人宣称爱我，这让我很惊讶，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值得别人爱，我不能想象真的有人爱我，因为我得到的爱太少了，这是我整个生命中的错误。
“是生命本身在推搡我”
芭芭拉·格罗纳
51岁,首幅肖像摄于2003年11月11日,逝于2003年11月22 日
芭拉拉刚出生不久，她的母亲就把她送进了孤儿院，母亲很少来见她，并且每一次见面，母亲都要让女儿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是多么地卑贱，让她感到她是一个骗子的后代。
母亲认为，这个孩子根本就不该闯入她的生活，这是孩子从胎里带来的先天缺陷。芭芭拉是受天主教的教育长大的，她懂得了上帝会惩罚人的罪行，但是她想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她经营着一家诊所，“我总是试着做个好人，做牛做马地干活干到倒下去，我一年的休假从来没有超过过一个星期。现在，我的诊所走上轨道了，我本想轻松一下，我们本来想去旅行的，去意大利的加尔达湖，去楚格峰，德国最高的山峰。但是甚至这么点儿愿望我都实现不了了。”
每天早上护士安娜玛丽帮她洗漱时，她都会站在镜子前爆发出来。“我看上去像个非洲难民的孩子。”她抽泣着说。她觉得从自己的脸上就可以看得到死亡，护士把她搂在怀里来安慰她。
相反，仿佛为了嘲笑她似的，她的母亲，那个恶毒自私的女人，却从来没有病过。“一切都是这么不公平，就好像生命本身在推搡我。”
“什么也不会消失”
沃尔夫冈·考茨恩
57 岁,首幅肖像摄于2004年1月15日,逝于2004年2月4日
“考茨恩先生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死亡。”护工欧拉夫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抗拒过死亡，现在也是一样，虽然他感觉到死亡已经近在咫尺。考茨恩的肺里充满了积水，像是一艘漏水的船，在拿到诊断书后半年，他瘦了 20 公斤。
"我原来从来没有注意过天空的云，现在我看待每一样东西都是和以往不同的，每一朵云，花瓶里的每一支花，这一切一下子变得非常重要。"
考茨恩先生过世两周前的 1 月份的一天夜里，下了场大雪。他的朋友诺尔克先生在临终关怀医院的大门前，从棉花一样松软的雪堆里抓了一大捧雪，攥成了一个大雪球，捧着上楼梯来看。
两个人一起看着雪球如何融化成水。考茨恩看着说，水会再次变成雪。“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转了很久，”诺尔克先生现在回忆说，“他那时意识到，什么也不会消失。”
“我不敢说爱她，因为这听起来像在告别”
格尔塔·斯特莱士
69 岁,首幅肖像摄于2003年1月5日,逝于2003年1月13日
斯特莱士的女儿说，“每天我都想跟母亲说我爱她，感激她为我做的一切。但是我不敢，因为这听起来就像是在告别，我们从来没能谈论过死亡。”
孩子们还很小的时候，斯特莱士就反复灌输给他们说，观察自己的手是会带来不幸的。后来，她每个小时都在打量自己的双手，攥起拳头，好像要测试它们的力量。
看护斯特莱士的医生安瓦拉说，病人因为害怕自己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一直睁着眼不肯睡。安瓦拉起她的一只手，斯特莱士喃喃地说：“医生，我还太年轻，还不该死。”
斯特莱士太太的女儿还在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她也担心，她可能会错过机会，但是在最后一刻，她也没能如愿。倦意袭上，战胜了斯特莱士。
《Life before death》在发表初期，许多人对于舍尔斯将死者照片印在画册上的行为表示不满，舍尔斯回应，对于刚刚离世的人，我们注视着他，难道不比转过头不看他最后的面容更为尊重？
在二战时期出生的舍尔斯对于死亡一直心存恐惧，他在倒塌的房屋废墟中从围裙的花色辨认出自己的邻居，又挖出一只炸断的胳膊。
这给他留下了持续一生的对尸体、骨骸和葬礼的深深恐惧，他用了很久，才学会隔着相机去直面死亡。
瓦尔特·舍尔斯
但事实上，敢主动面对这一切的人并不多见，人们很容易就能逃避直面苦痛和死亡，死亡的发生也越来越隐秘。
美国的国家临终关怀组织发现，45岁以上的美国人中有四分之一的人不愿提出与他们的父母死亡有关的问题，即使父母已经剩下不到6个月了。
甚至对于当事人自己，他们宁可接受无用的治疗，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即将离开这个世界。
谈论自己的死亡，意味着暴露自己，许多人对此心存恐惧。很多绝望的病人和他们的家人，他们彼此假扮一切正常，直到最后一刻。
沉默无语就像一件沉重的外套，盖在将死人们的身上，好像发生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即使是最后的丧礼，也被加缪概括为“众人一场虚假的道德表演。”
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没有什么比死亡更能教会我们好好活着。
也许我们应该一起解开这个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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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Yolk
参考资料：
《生命的肖像》，辽宁教育出版社， 2005
http://www.walterschels.com/en/
https://www.theguardian.com/society/gallery/2008/mar/31/lifebeforedeath
http://www.oshonews.com/2013/07/24/this-is-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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