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12月31日 朝鲜半岛中部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三天三夜，北纬三十八度线上的群山、河流和原野已是银装素裹，千里冰封。正午才过，呼啸的北风又把彤云笼罩下的天地搅得混沌不清，就在这个昏暗的午后，志愿军6个军约20万人陆续离开驻地，顶着漫天风雪向约十公里之外的前出阵地隐蔽开进。他们将在雪原中潜伏，等待黑夜的到来。
汉城以北75公里，临津江北岸的高浪浦里附近，部署在战线最西端的50军各部陆续到达预定位置，细细看去，无论干部战士，每个人脸上都有一种愤愤不平、急不可耐的神情，呼啸的北风中偶尔传来一两句低低的议论声。
“这回我要给他们看看！”
“起义部队咋个了，老子就不信......”
1950年10月19日，志愿军入朝参战。由于具有寒带作战经验，且暂时没有其它作战任务，还继承了滇军善于防守的传统，军中骨干成员大多还在抗战后期接受过美式培训，50军显然是一支很适合去朝鲜作战的队伍。于是被调至中朝边境，原计划先成建制改编为炮兵部队，再于次年作为第二番入朝部队参战。但改装刚进行了一半，由于战事紧急又临时重新改回步兵装备提前入朝参战，成为了第一批入朝的六个军之一。但在改编炮兵过程中，进行了大量的人员精简，原有的步兵武器也大多上缴，各部主官也还在调整。因此当10月26日，50军各部从辑安、丹东仓促跨过鸭绿江时，全军仅有3万余人，缺额将近40%，武器也都是临时凑出来的千余挺机枪和几十门小口径火炮，总共三个师，倒缺了两个师长。这样的账面实力，在本就装备简陋的志愿军中也只能敬陪末座。
第一次战役已经在10月25日结束，50军自然是没赶上，只捞了些打扫战场之类的杂事。而在11月25日开始的第二次战役中，摩拳擦掌的50军被部署在战线西侧，但由于行动迟缓，兵力不集中的缘故，连续三个晚上扑空。29号好容易又得了个直插清州，歼灭清川江北岸敌人的任务，却在大宁江西岸由于桥梁被炸断而眼睁睁看着敌人逃跑。
话说第一次战役时，38军由于错过战机，军长梁兴初被彭德怀骂了个狗血淋头，而50军这回接连四次错过战机，彭老总这回该怎么个骂法？和想象中不同，彭德怀和颜悦色地安慰了前来开会的50军领导，一句重话没说。
消息传回，部队里反而炸了窝。38军是彭总平江起义的老底子，四野头号主力，自己人，怎么骂都可以。50军呢，一支起义部队，这是连被骂的资格都没有啊！官兵们深觉受辱，尤其是那些从老部队调来的干部们，都纷纷要求调回原部队去——丢不起这人了呀！当然，如果他们当时能看到12月19日彭德怀发给毛泽东的电报中，有关第三次战役的设想是“拟集中四个军，（五十军、六十六军在两翼牵制敌人），首先歼灭伪一师”的文字时，恐怕连老部队都不好意思回啦。在彭总眼中，50军就是个摇旗呐喊的酱油党，根本没指望能顶什么大用啊！
12月31日下午5点，天刚刚黑下来，防守临清江南岸的联合国军正准备享受他们的新年晚餐。这时，炮弹爆炸的光芒划破夜空，朝鲜人民军两个军团和志愿军六个军，在东起麟蹄、西至临津江口，长达200KM的宽大正面上，向三八线以南的联合国军防御阵地发动攻击，抗美援朝第三次战役打响。
50军的突破点在高浪浦里以东的河流转弯处，这里河道狭窄，水流较急，没有完全上冻，且对岸的高地悬崖易守难攻，因此守军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上游较为平缓且已完全封冻的江段，并不时炸开河冰以防志愿军过江，但那边是老大哥39军的突破口了。作为志愿军序列中默认最弱的部队，50军这次得到了照顾，隔壁39军的作战任务之一就是：击破当面之敌后以一部向右旋转，攻击50军对岸的守军，接应50军渡江。
听到了这样的部署，大家的脸再次火辣辣的，又丢人了呀........联想到作战动员时军政委徐文烈（开国少将，云南宣威人，1928年入党，1935年加入红军）提出的口号“跟敌人见面就是胜利”。唉，不如回湖北继续搞农田水利也罢。
临津江卫星照片及第三次战役中39军和50军的作战部署
12月31日晚10时，气温已降至-25°C以下， 西线志愿军各部陆续开始渡江，他们或踏上被守军炸得支离破碎的冰面，或干脆跳入水深及腰、冰冷刺骨的临津江中向南岸冲去。在照明弹的光芒下，你可以看到那些身上挂着冰凌、脸上冒着热气，并由于寒冷行动笨拙的中国士兵涌上江岸，翻上悬崖，向南朝鲜军队的阵地发起冲锋。
当1951年的太阳第一次升上天空时，南岸守敌已经基本肃清，志愿军各部开始向纵深追击。1天之后，联合国军在临津江和汉城之间布置的A、B、C三道防线已去其二，从前两次战役的失败中还没缓过神来的联合国军开始习惯性地纷纷后撤，眼看就要全面崩溃。为避免落入在汉江北岸背水一战的窘境，新任美军第八集团军司令李奇微决定放弃汉城以北的C防线（即Bridgehead Line，桥头防线)，疏散汉城民众，全军向汉江以南撤退，史称一.四大撤退（ January Fourth Retreat）。在这样的情形下，志愿军南下后的战果有多大，将取决于追击的速度了。
美方资料中三次战役开始阶段时的态势，可见桥头防线
12月31日晚22点起，在友军的接应下，50军各部陆续开始渡江。至于过江时大家的脸色如何，可想而知。
1月3日凌晨 汉城以北25KM
作为全军的前锋，149师445团和446团在过江后分为左右两翼，向高阳、汉城搜索前进。1月3日凌晨1时，446团1营和师侦察连在高阳以北的碧蹄里终于看见了敌人：美25师35团2营。大家兴高采烈地发动了攻击，可那支曾经在西太平洋战场上横扫日军的美军部队早已无心恋战，扔下几具尸体拔腿便跑，更有几十位跑都懒得跑的，干脆做了俘虏。1营官兵们没有意识到，碧蹄里正好是美25师和英29旅两个团的结合部，这条本就不太坚固的防线，随着美国人不管不顾地这么一跑，变得更加千疮百孔，英国人生生被晾在了阵地上。
打扫完战场的446团1营并不知道那么多，他们只知道，自己急需一场洗刷耻辱的漂亮战。在从韩国俘虏那里听说西南方的高阳有敌军以后，该营立刻决定向高阳攻击前进。
从某种意义上，从该营自主做出继续攻击决定的这一刻起，50军已不再是弱旅。因为，他们亮剑了。
碧蹄里，整整358年前，万历朝鲜战争中的明军前锋，就在几乎相同的位置遭遇日军伏击，惨烈的碧蹄馆之役成为战争转折点，战局由之前的明军高歌猛进转为双方的僵持不下。如今，中国军队再次入朝，迎接他们的，又会是怎样的命运？
2个小时以后，1月3日凌晨5时，446团1营在高阳以东的仙游里195.3高地与英29旅乌勒斯特步枪团1营[The 1st Battalion, Royal Ulster Rifles (1RUR)]发生接触。英国人被从自己背后冒出来的敌人吓了一跳，短暂交火后，英军B、D连伤亡50余人，被逐出阵地。
195.3高地正在汶川通往汉城的公路边，正准备向汉城撤退的英军发现自己的后路被中国军队截断，立即陷入疯狂和恐惧之中。天刚刚亮，英军就派出了所有可以集结的力量：一个营（1RUR）外加一个连[皇家诺森伯兰燧发枪团1营Royal Northumberland Fusiliers（1RNF）W连]，并在16架飞机，7辆坦克和12门火炮的掩护下，向446团1营1连防守的195.3高地发起狂攻。幸运的是，英军的对空联络板在作战中被缴获，而在抗战后期接受过美军训练的滇军老兵们很熟练地借用联络板把美国飞机的炸弹引导到了英国人的头上，多少减轻了一些压力。尽管如此，在英军一上午的猛攻之下，防守高地的1连也还是伤亡惨重，11点30分撤往东侧高地与该营其它连队会合时，全连仅剩17人。
当日午前，仙游里截住了敌军的消息已传到50军军部，军长曾泽生（云南永善人，台儿庄时期在60军任团长）立即命令相邻各部队向仙游里一带集结。149师政委、代师长金振钟更是先于其它部队，在下午四点就赶到了1营指挥所。
下午18时45分，从凌晨一点击破碧蹄里算起，已孤军奋战18小时的446团1营终于力不能支，英军突破拦截，大举南下撤向汉城。但是，他们的撤退时间毕竟被整整拖延了一个白天。而朝鲜的夜晚，是中国人的天下。
让我们记住149师446团1营，这支敢于突入敌群中心开花的部队，为最终的获胜立下首功。
195.3高地战斗（战场素描）
1月3日 19点30分 高阳以南2KM
一路疾行的445团1营和446团2营终于赶到仙游里以南，195.3高地以西的佛弥地，从山坡上望去，脚下的公路上，正是大开着车灯，一眼望不到头的机械化行军纵队。
那正是45分钟前才突破了446团1营防线的敌军！
刚刚赶到战场的两个营里，很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坦克，也没有人接受过反坦克训练，手头勉强算得上反坦克武器的，无非是每个班1个炸药包，1根爆破筒，以及每人携带的4枚步兵手榴弹。然而，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冲下山坡，准备攻击。
佛弥地是一个小山谷，公路从山谷中间穿过，路基高于地面1米多，路边是平坦的稻田和河沟，对于阻击装甲部队而言，还算是个不错的战场。
坦克的隆隆声越来越近，埋伏在路基两侧的爆破小组已经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他们开始默默地检查武器，等待着敌人的到来。
轰鸣声越来越近，攻击发起！
在经历了多次爆破失败之后，终于有一辆坦克被炸毁在山路拐弯处的垭口，英军队伍不得不停顿下来。苦战了一天，以为已经逃出了生天的英军士兵们再次陷入恐慌之中，埋伏在道路两侧的志愿军爆破手们则纷纷向敌军坦克冲去。在重达28吨的克伦威尔式巡洋坦克，近40吨的丘吉尔式重型坦克面前，他们的身影显得如此渺小。出击的士兵们纷纷倒在了坦克伴随步兵和同轴机枪的弹雨之下，或被履带碾成肉泥，被喷火坦克的火焰烧成焦炭，但他们仍然前仆后继，用截短了导火索的炸药包，用插入履带的爆破筒，用集束手榴弹，或干脆爬上坦克，掀开顶盖，将手榴弹投入车中......一辆辆的坦克、装甲车在爆炸声中化为废铁。
13年前台儿庄战场上那些围着日军坦克上下翻飞的“猴子兵”，恍如重生！火光刺破的夜色中，风雪弥漫的山路上，彻夜回响着熟悉的叫喊声：
“揭盖盖！”
在激烈的战斗中，50军当时唯一的全国战斗英雄，445团1营3连9班班长王长贵（云南盐兴县人，今广通）在带领全班战士炸毁5辆坦克后中弹牺牲。
王长贵
而446团2营5连副班长李光禄（1921-2018，四川三台人）则因炸毁三辆坦克（其中至少一辆丘吉尔式重型喷火坦克）而荣获特等功，一时名震华夏。
李光禄
经过3个多小时的激战，至1月3日晚23时，149师两个营全歼了包围圈中的敌人。其中包括英军第29旅下辖的乌勒斯特步枪团1营大部，英国皇家第8爱尔兰骑兵团（ 8th King's Royal Irish Hussars）直属中队（Cooper Troop，一个加强的坦克小队）全部，以及美25师的部分后卫部队。由于审讯中的误差，在国内的战史中，一般把这股被全歼的英军称为皇家重坦克营，实则不确。不过这么描述起来比较直观，两个轻步兵营干掉了一个重坦克营，这一看就知道很厉害了。
高阳佛弥地战斗略图
从下面的卫星图看，当年的195.3高地已经是一个庞大的高尔夫球场。其西侧的佛弥地，高速公路已经代替了曾经的乡间小道。
今天的佛弥地战场
战报传到志司，彭德怀压根不信，第二次接到战报后甚至发了火：谎报军情是要杀头的！直到1月11日，战斗结束整整8天后，详细的战报连同战场的照片放到案头之时，彭德怀才终于相信，于是通报全军表彰：
“我五十军一四九师四四六团在新年攻势中，由于全体指战员迅速积极行动，于高阳附近抓住英29旅及美军一部，给予沉重打击，打死打伤敌500余人，生俘英军少校营长以下227人，炸毁坦克27辆，缴获汽车18辆、装甲车3辆、榴弹炮两门。此种果敢战斗行动，值得全军学习，特通令表扬。”
彭总的激动是有道理的。以2个轻步兵营歼敌700余人（人数相当于一个加强营），外加数量相当于一个中队的坦克，这堪称奇迹。此外，50军在这次战斗中创造了解放军历史上步兵在一次战斗中歼灭装甲车辆的最高记录，该记录迄今未被打破。
下图中，画面近景是一辆慌乱中冲上了山坡后被摧毁的装甲车和散落的英军尸体，由图中还可以看到佛弥地战场的大致地形。
佛弥地战场
一辆被摧毁的坦克，当是隶属于Cooper Troops的克伦威尔式巡洋坦克（Cromwell Cruiser Tank)。
佛弥地战场
牵引车被炸毁的105榴弹炮
佛弥地战斗中被俘的英美士兵
1月4日 清晨 汉城郊外 西大门
正当149师在高阳鏖战之时，右翼的148师正在向汉城疾进。1月4日拂晓，其先头部队442团1营攻入汉城，成为首支进入汉城的中国军队之一。
穿过独立门攻入汉城的50军士兵
多说几句，独立门是在李氏朝鲜时期汉城城墙的西门，即迎恩门的旧址上建起来的。明清时期，天朝使者每次往来之时，自朝鲜国王以下官员俱需在此迎送。1897年，清廷在甲午战争中大败退出朝鲜后，深以曾经的藩属身份为耻的朝鲜独立派们拆除了迎恩门，在原址以法国凯旋门为模板建造了独立门，并与由招待中国使者专用的“慕华馆”改造而来的“独立馆”一起，形成了独立公园。可惜，这个国家至今也没有真正独立过。
今天的独立门
进入汉城的442团在汉城市内延禧里（今延禧洞）一带与美军后卫部队，碧蹄里的老对手美25师35团一部遭遇。在行军途中已得知兄弟部队高阳佛弥地大捷消息的442团战士士气高昂，虽然在美军的火焰喷射器下遭到损失，但仍迅速击溃美军，攻占汉城。
这是解放军历史上第一次攻占外国首都，也是自明永乐十二年（1414年）攻占升龙府（今河内）之后537年以来，中国军队第一次攻占敌国首都。不过，对于那些在6年前参加过河内受降的滇军老兵而言，倒是有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这样一来，50军头上倒是又多了一个光环，即近现代史上唯一一支曾经占领过两个国家首都的中国军队。
下图，在韩国国会大厦前欢庆胜利的50军和朝鲜人民军战士，其中举着手跳得最欢的那位，正是一天前刚刚炸毁了三辆坦克的李光禄。
1月4日志愿军占领汉城后，主力遂在汉江以北进入3个月以来的第一次休整，50军和38军一个师（112师）则奉命南渡汉江继续追击。至1月8日第三次战役结束，50军150师收到后撤命令时，该师已进至水原以南接近37线的金良场里，这是抗美援朝战争中志愿军部队所到达的最南端。
第三次战役西线战场略图
在第三次战役中，凭借着佛弥地一战中的骄人战绩，在友军轻视的目光下知耻后勇的50军总算能够直起腰来了。但这个底层逆袭的励志故事还没有结束，半个月后，50军将迎来一场刻骨铭心的血战，并因此昂首挺胸进入解放军一流部队的行列。
后记
本文中的战场照片和素描均来自于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五十军政治部编印的画册《战斗在朝鲜》，出版时间1955年。50军在这一年的四月刚从朝鲜归国。
这本画册中的照片和绘画，尤其对战场情况的描绘，其实大都可以在网络上找到，翻拍水平也比我高得多。不过还是咬牙买下了这本画册，谁让这支部队是滇军的余脉，而且自己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这支部队的后代呢？说起来，编印这本画册的50军政治部，也正是我姥爷当时供职的部门。
排除感情因素不说，还有什么能比一本在战后当年面世的画册更有年代感，更能让人感受到历史的回响呢？
1
